Ben Thompson 在他最新一期的 Stratechery 週報中,提出了一個極為深刻、也有些令人不安的觀察:「韌性是有成本的」(The Cost of Resiliency)。他巧妙地將 AWS 伺服器故障、中國稀土管制、馬斯克改造 X,以及 NBA 轉播權大風吹等看似毫不相干的事件串連起來,指向一個共同的結論:我們在過去數十年對效率、規模和零摩擦的極致追求,正在讓整個系統變得空前脆弱。而要買回那份失落的「韌性」,代價可能遠比我們想像的要高昂。
效率的詛咒:當系統「太完美」,單點故障就足以致命
網路時代曾許諾我們一個百花齊放、去中心化的未來。但 Thompson 指出,現實恰恰相反。當交易成本趨近於零,網路效應便會創造出巨大的「聚合者」(Aggregators)——那些將海量用戶(需求)與海量供應商(供給)無縫對接的平台,如 Google 之於資訊、Amazon 之於商品、Facebook 之於社交。
這個邏輯放諸四海皆準:「當一個流程越順暢、越有效率,規模經濟的引力就越強,最終結果就是『贏者全拿』,而整個系統的集體韌性(collective resiliency)卻隨之降低。」
Thompson 認為,這不僅是商業模式,更是一種系統性的風險。他舉了三個例子:
AWS 的致命阿基里斯腱
當亞馬遜的 AWS US-East-1 區域出現故障時,半個網路世界彷彿都按下了暫停鍵。這並非危言聳聽。作為全球雲端運算的基石,AWS 的高度集中化,雖然為無數新創公司提供了極致便利與成本效益,但也創造了一個巨大的單點故障風險。Thompson 形容,這就像整個數位世界的地基,當最核心的那根柱子不穩,半棟大樓都會跟著搖晃。為了效率,我們將雞蛋全放進了 AWS 這個籃子裡。
中國的稀土「王牌」
從 iPhone 的螢幕到電動車的馬達,現代科技產品幾乎無一不依賴稀土元素。而全球超過 80% 的稀土供應鏈,都集中在中國。這種為了追求最低生產成本而形成的供應鏈集中化,在地緣政治風雲變幻的今天,成了一把懸在全球科技業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。當效率凌駕於一切,我們便失去了供應鏈的備援與彈性。
疫情下的資訊溫床
COVID-19 期間,資訊(無論真假)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 Twitter、Facebook 等少數幾個平台上傳播。這種高度集中的資訊管道,在效率上無可匹敵,卻也成了陰謀論和極端言論的最佳培養皿。當所有人都盯著同一個「廣場」看時,這個廣場的健康與否,就直接決定了整個社會的認知健康。這暴露了我們資訊生態系的極度脆弱。
馬斯克的「焦土策略」:燒掉 440 億美元,買回一個更健康的資訊生態?
那麼,該如何重建失去的韌性?Thompson 在此提出了一個最具爭議性,也最發人深省的觀點。他直言,我們當前的資訊環境,實際上比幾年前更為「健康」且更具韌性。
而達成這個結果的「苛刻現實」(harsh reality)是什麼?
是伊隆·馬斯克(Elon Musk)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,收購並改造了 Twitter(現為 X),並在此過程中「摧毀了巨量的企業價值」。
這個結論令人震驚,卻又符合 Thompson 的核心邏輯。過去的 Twitter,作為全球菁英和媒體的資訊集散地,是一個高度中心化、擁有不成比例話語權的聚合者。馬斯克的介入,無論其動機和手段引發了多少爭議,客觀上卻像一顆炸彈,徹底炸毀了這個資訊權力的中心。
這個過程是混亂、痛苦且充滿破壞性的。但正是這場「破壞」,迫使無數的記者、社群領袖和用戶開始尋找新的、更多元的發聲管道——Mastodon、Bluesky、Threads,甚至 Substack 和私人群組。資訊的流動不再依賴單一水龍頭。
Thompson 提出一個震撼的總結:「重建資訊生態系韌性的『成本』,或許就是馬斯克燒掉的那數百億美元。這筆錢,以一種極端市場化的方式,為整個系統的『去中心化』付了帳。」
這並非讚美馬斯克,而是冷靜地指出,打破既有效率系統、重建韌性的過程,必然伴隨著巨大的代價與陣痛。
體育轉播大風吹:告別 ESPN 霸權,NBA 與 F1 的新賭局
在同一場討論中,Andrew Sharp 補充的兩個體育轉播案例,則從另一個維度印證了這個「去中心化以換取韌性」的趨勢。
F1 擁抱 Apple TV+
F1 賽車選擇與 Apple TV+ 簽訂在美國的獨家轉播協議,放棄了擁有更廣泛觀眾基礎的 ESPN。傳統看法會認為這是「自廢武功」。但 Sharp 提出了另一種解讀:F1 正在進行一場精準的豪賭。它賭的是 Apple 的高端用戶群與其粉絲畫像高度重疊,賭的是 Apple 願意付出的天價權利金能支撐其未來發展。更重要的是,F1 藉此擺脫了對傳統有線電視巨頭的單一依賴,與一個全新的科技聚合者結盟,試圖打造一個更垂直、更高價值的商業模式。
NBA 的「去 ESPN 化」
NBA 引入 NBC 和 Amazon Prime Video 作為新的轉播夥伴,被視為一場巨大的勝利。Sharp 指出,過去十年,ESPN 幾乎壟斷了 NBA 的主流論述,其偏向戲劇化、球員八卦的報導風格,在某種程度上反而限制了聯盟吸引更廣泛家庭觀眾的潛力。引入更多元的轉播平台,意味著更多元的敘事角度、轉播風格和觀眾觸及方式。Sharp 說:「這不只是錢的問題,更是『話語權』的解放。」NBA 透過分散轉播權,不僅賺取了更多收入,也讓自身的品牌形象從單一的「ESPN 論述」中解脫出來,變得更健康、更有韌性。
我們是否願意為「備援」支付溢價?
從雲端基礎設施、全球供應鏈,到社群媒體和體育賽事,Stratechery 這篇週報揭示了一個橫跨所有領域的宏大主題:效率與韌性之間的永恆權衡。
過去數十年,全球化和數位化讓我們享受了效率最大化帶來的紅利——更低的價格、更便捷的服務。但這也讓我們在面對黑天鵝事件時,變得不堪一擊。
這篇文章迫使我們反思:在未來,我們是否應該刻意在系統中保留一些「低效率」的備援?我們是否願意為了長期的安全與穩定,而主動接受短期內更高的成本?
從馬斯克對 Twitter 的顛覆式改造,到 F1 與 NBA 的策略轉向,答案似乎越來越清晰:
真正的韌性,從來就不是免費的。它需要我們付出代價,有時甚至是推倒重來的勇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