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一位親手打造了 Facebook 和 SaaS 巨頭 Asana 的矽谷老將,選擇在 AI 浪潮的最高點卸任 CEO,這不僅僅是一則人事新聞,更是一個值得整個科技業停下來思考的信號。在與 Ben Thompson 的深度對談中,Dustin Moskovitz 進行了一場穿越矽谷二十年風雲的思辨之旅,揭示了在時代巨變下,一位頂級創辦人的焦慮、遠見與最終抉擇。
當 SaaS 的「前提」崩塌:投影片的末日預言
對談從 Asana 的創立故事開始,那是一個典型的 SaaS 成功範本:在雲端技術成熟的「正確時間點」,用從整頁刷新到非同步厚客戶端的「正確技術」,解決了當時企業內部溝通被 Email 和會議佔據的普遍痛點。Moskovitz 回憶道,Asana 早期的競爭對手並非其他軟體,而是「什麼都沒有」(nothing)——這正是 SaaS 產品蠶食傳統工作模式的經典路徑。
然而,昔日的成功,如今卻成了焦慮的根源。Moskovitz 敏銳地指出,他現在真正擔心的,是當年讓 Asana 成功的那個「前提」本身,正在被 AI 徹底顛覆。
他用了一個極具衝擊力的例子來闡述這種「前提崩塌」的風險:投影片(slide decks)。
「當 AI 能夠根據一份文件或一段指令,自動生成整份包含圖表、摘要與視覺設計的簡報時,我們為什麼還需要一個為『人類手動拖曳、排版』而生的軟體介面,比如 PowerPoint 或 Keynote?」Moskovitz 如此反問。
這個問題直指要害。這就像 Google Docs 長期以來被「列印版面」這個來自紙本時代的隱喻所束縛一樣,大量現存的 SaaS 產品,其底層的資料模型和互動邏輯,都是為了優化「人類」的操作效率而設計的。一旦 AI 成為新的「使用者」或「執行者」,這些精心設計的介面和工作流程,很可能在一夜之間變得笨拙、多餘,甚至被從根本上淘汰。
AI 導入的「懦夫博弈」:從賦能工作流,而非取代人類開始
面對 AI 革命,市場上充斥著「AI 將取代 OOO」的激進論調。但 Moskovitz 卻提出了一套更為務實的「AI 謙遜論」(AI Modesty),他認為直接用 AI 取代整個團隊是一種極其危險的「YOLO 式」豪賭。
「想像一下,你開除了整個客服團隊,換上一個成功率只有 60% 的 AI 機器人,」他解釋道,「這不僅會摧毀你的品牌聲譽,更會讓留下的員工對這項技術徹底幻滅。」
他主張的策略,是將 AI 靜默地嵌入到既有的、結構化的工作流程中,成為人類的「槓桿」而非「替代品」。他以 Asana 內部處理客戶回饋的流程作為最佳案例:
過去: 產品經理(PM)需要花費數百小時,手動閱讀、分類、合併、排序來自銷售和客服渠道成千上萬條的功能請求。這是一項枯燥且價值密度極低的工作。
現在: 當一條新的回饋進入系統時,AI 會在後台自動進行分類、打標籤、關聯到對應的產品功能,並建立反向連結。PM 不再需要做重複的整理工作,而是可以直接查看經過 AI 處理後的結構化洞察。
未來(新價值): 由於所有回饋都被精準追蹤,當某個新功能上線後,系統甚至可以自動通知所有曾經提出過相關建議的客戶與內部員工——這是在過去因工作量過於龐大而「不可能完成」的任務。
這個觀點的核心在於,與其強迫員工去適應一個通用的、需要主動「提問-回答」的 AI 聊天機器人(這也解釋了為何許多企業購買了大量 ChatGPT 授權卻面臨「空座率」問題),不如將 AI 作為一個「背景執行」的自動化引擎。它在員工最熟悉的專案介面中默默工作,完成那些重複性高、或過去因成本效益太低而被放棄的任務,從而真正為團隊賦能。
告別「人頭稅」:AI 如何顛覆 SaaS 的收費聖經
這場對談中最具挑戰性的部分,無疑是關於商業模式的顛覆。過去二十年,SaaS 產業的發展幾乎完全建立在「按人頭收費」(per-seat pricing)這本聖經之上。然而,如果 AI 的終極價值是提升效率、減少完成任務所需的人力,那麼這種收費模式無異於自掘墳墓——你提供的價值越大,客戶付的錢反而可能越少。
面對 Ben Thompson 的這個尖銳問題,Moskovitz 坦率地承認:「這是真實的(that's real),這個矛盾是真實存在的。」他甚至透露,這也是他提拔在 LaunchDarkly 有著豐富「基於使用量計費」經驗的新任 CEO Dan Rogers 的原因之一。
Asana 已經開始了痛苦但必要的轉型。其 AI 功能並非簡單地增加座位費,而是採用了「平台費 + token 消耗量」的混合模式。這意味著,一個只有 10 名員工的小團隊,如果他們高度依賴 AI 自動化來處理成千上萬的任務,其支付的費用也可能高達數萬美元。
這種轉變的深層意義在於,SaaS 公司的價值主張,正從「為多少員工提供工具」轉變為「為企業創造了多少自動化價值」。雖然這對習慣了可預測性經常性收入(ARR)的公開市場和財報故事構成了巨大挑戰,但這卻是所有 SaaS 公司在 AI 時代必須面對的生存課題。
從 CEO 到思想家:一位科技億萬富翁的「終局之戰」
在對談的最後,話題轉向了 Moskovitz 個人的抉擇。他決定卸任 CEO,不僅僅是因為長達 17 年創業帶來的疲憊與內向性格的消耗,更深層的原因是他對 AI 安全與潛在風險的極度憂慮。
他坦言自己是「短期時間線(short timelines)」的信徒,認為通用人工智慧(AGI)可能帶來的巨大變革與風險已迫在眉睫。因此,他需要將全部精力投入到他與妻子共同創立的慈善事業 Open Philanthropy 中,專注於應對這一挑戰。
在這段對話中,可以看到他與 Ben Thompson 之間微妙的思想交鋒。相較於矽谷普遍的技術樂觀主義,Moskovitz 顯得極為謹慎,他認為「慢下來才能走得更快」(go slow to go fast),避免因一次重大失誤而導致整個 AI 領域的發展陷入停滯,才是最理性的策略。他也為「有效利他主義(Effective Altruism, EA)」社群辯護,指出外界常將其視為鐵板一塊,但其內部實則充滿了激烈的辯論與思想分歧。
最終,這場關於 AI 的討論回歸到一個根本性問題:當我們面對一項可能是「壓倒性力量」(overwhelming force)、甚至可能從根本上改變資本主義運作規則的技術時,人類應該如何自處?
Dustin Moskovitz 的選擇是,從親自下場打牌的 CEO,轉變為一個試圖在賽局之外觀察並影響規則的思想家。這不僅是他個人的轉變,也象徵著第一代網路創業者在功成名就之後,開始直面那些更宏大、更具哲學性的終極問題。